一幅好的书法,令人百赏不厌,爱之弥深。究其魅力所自,趣味是也!书法的“趣味”,令观者与作品对语,悄然间怦然心动,不忍释卷。
然而是何趣味?却又让人每每难以言明。
作为一种审美愉悦,“书法之趣”通过我们的品赏、感悟,触心而得。明代高廉在论书画时曾提出“三趣”说:“天趣者,神是也;人趣者,生是也;物趣者,形似是也”。于书画之趣,表述得如此洗练而明晰,真是曲尽其妙处。细细品味,豁然开悟:所谓物趣,应指书写技艺之趣;人趣,是书者情性之趣;而天趣呢,那是物我合一、心手双畅的天真妙趣。
物 趣
我们用肉眼便可直接感受、体验到的书写的技艺神采,是谓书法的物趣。一幅作品的笔法与墨法,字法与章法,其虚实逶迤、布局营构,都直接关乎书作的魅力。
书法的一笔一划都是在笔墨与宣纸的触碰瞬间完成的,书家长久的书写功力,凝炼在流动的书法线条之间。提按使转,迟急曲直。不同的用笔,抒写着不同的艺术情趣。圆笔蕴浑厚,方笔得爽利,藏锋多圆融,露锋见神采。这种种貌似对立的笔法,在书家的笔下相融相谐,妙味生焉。
除了端详笔法之变,体味书作的墨法,也是趣味盎然。当漆黑的墨汁,融入清水的调和,自然呈现“浓、淡、干、湿、枯”的不同墨色。伴随运笔的节奏,或浓或淡、或枯或湿的墨色,跃然纸上。浓湿时,线条沉着稳重,“润含春雨”;干枯时,行笔恣意空灵,“干裂秋风”。墨色相互穿插,氤氲变化,犹如一曲曼妙的交响,气韵生动,动人心弦。
再窥书法之结字。书法属于造型艺术,字体间架的合理性直接影响了书艺的高低。汉字结体之法,大小疏密、短长肥瘦,或避就相让,或朝揖向背,均需因字而变、随宜消息。一字之间,笔画长短相补、斜正相拄,方能得其体势。而倘若“平直相似,状如算子”,千字一面,则枉论书法,徒为美术字了。
章法,是整幅书作的布局与谋篇。书法的章法布置,犹如绘画的位置经营。清邓石如称:“疏处可以走马,密处不使透风,常计白当黑,奇趣乃出。”章法之妙,一语中的。八大山人的行书轴《送李愿归盘古序》,清人吴修观之,不禁叹曰:“书有别趣”。细观篇中文字,大小随形不一,错落参差不齐,曲直互见、开合呼应。“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”微妙的音律,在山人的笔端缓缓奏出,笔调清冷却意蕴深长。
人 趣
“人趣”,乃书法之趣第二境。观者透过书作的字里行间,细细体会书家的性格与情致。而书家则用自己的笔墨,穿越时空,传情达意,令人情有所感,嫣然会心,岂不乐哉?
字如其人,以笔写心。书法艺术,就是书者性格的体现。学书之初,人们依自己的喜好选择书体研习,或篆或楷,或隶或行,或喜河南之逸姿,或崇率更之险劲。学书者天性不一,其习字的起点也自有分别。而即使起点同一,同修一宗, 也会因个人性格的不同,经时日累积,而各以为姿,各成其貌。
静者为性,动者为情。书法欣赏,还可透过墨象窥见书者的心情。元人陈绎云:“喜则气和而字舒,怒则气粗而字险,哀则气郁而字敛,乐则气平而字丽。情有轻重,则字有敛舒险丽亦有浅深,变化无穷。”书家通过笔墨的运用,墨随笔走,笔墨交融,将他的喜怒哀乐,赋予笔下,随之造型。不同的创作心境,书家的笔下便也自然呈现不一样的韵致。
书法,作为一种艺术,它充盈着书家的才情,也传递着时代的精神。譬如,我们赏读右军的行书,点画俊朗、笔墨飘逸,于字里行间,一位寄情山水、闲适放达的东晋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。而当我们品鉴鲁公楷书时,巍巍乎,磅礴伟岸!一位忠肝义胆盛唐名臣的轩昂气息扑面而来。
透过古人书作,我们仿佛走进了书者的精神世界,感受到他们的情怀与追求。
天 趣
书法之妙,贵在天真自然,其“天趣”有二:其一为书道取法自然造化之趣,其二为自然书写、天真率性之趣。
书法之美,源于对自然的感悟、对生命的赞美。中国汉字本就起源于物象。上观日月星辰,下察鸟兽草木,伏羲画卦,仓颉造字,莫不得之于此。
如历代书家所传,以横画取象千里阵云,以点画取象高峰坠石,以弯钩取象长空新月。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得其神,怀素望星云风雨而生灵感。山谷观船工荡桨、郡丁拨棹,鲁公观屋漏之痕、坼壁之路,如此等等,书法先贤“外师造化,内得心源”,皆从自然中领悟书法之灵感。
书家的手上功夫和他的内心情性调和,物我合一、心手双畅,自然书写天真妙趣。
苏东坡尝言:“诗不求工字不奇,天真烂漫是吾师”。
回想当年东坡居士被贬黄州后,世事忧患、清苦无助,在多病孤寂中,他把笔作诗“何殊病少年,病起头已白”,倾诉自己内心的苦痛,字字都从他灵魂的深处汩汩而出。东坡虽写苦楚,并无意于纸上的笔墨行走,但是书写仍用笔精细,笔法高妙,笔意清远。书家深厚的书写功力和高远旷达的性情,交织交融,心手合一。《黄州寒食诗》是谓天下第三行书。
书初无意于佳乃佳!
每个时代总有人游离于审美的常态之外,他们追求形态的夸张,章法的新奇,笔致零乱,粗头乱服。结体扭捏作态,强调外在感官的刺激;笔法张扬造作,追求技术性的刻意表现。
殊不知,疏离了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,作品的趣味也将削弱殆尽。究其因,这样的美感是外化的,并不是真正地由内而外、由修养所散发出的气息。
形式张扬而无内质的书作,难以真正打动人!而一味强调所谓个性的表现,都是与崇尚自然书写的精神背道而驰的。倘若书写仅仅为趣而趣,则必然失去书法趣味的本真,终致个性丧失,兴味索然。